原创共赏：爷爷的眼泪

我不那么喜欢爷爷，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些古板严肃，也不仅仅是因为和他言语太少，真正的原由是觉得他不那么惜爱奶奶。一句话，爷爷是那种感情淡漠类型的男人，我认为。

爷爷中等身材，黑红脸膛，稍有点谢顶头。上年纪了，喜欢去街里老人聚堆儿的地方热闹。独处时，爱晒太阳，爱哼唱“三字经。人人念……”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方面是，刚参加工作时，他对我的嘱咐：“妞妞，没事时多把字练练，当了教书先生，得有一手好字。也要把书多看看，有学问了，才能到哪儿都叫人尊敬……”我使劲点点头，爷爷呵呵的笑了，那一刻间，我才发觉他也很有慈爱的一面。

爷爷奶奶一生共养育八个子女，四男四女，又逐一让他们成家独立，可谓是付出了全部的劳苦和心血，漫漫过程的艰难艰辛是可想而知了。按说，数十年相依相伴走过来，实属不易，应该彼此重视珍爱对方才是。可是，他们之间似乎存在厚厚的障壁，没有闲话，没有笑语，有的只是争执，是冷水一样的脸色，我小时候记忆中多是这样的。可是，都步履蹒跚、满头白发了，也还是这种样子。很多时候，我都为他们的相处模式感到困惑：都过一辈子了，怎么还磨合不过来呢？

爷爷奶奶之间的“矛盾”，很多时候是爷爷的责任，让儿孙们评理的时候，都齐刷刷地站在奶奶的一边，一般不向着他。这主要在于，不管事大事小，爷爷的态度和言语的确让人不能接受，嗓门大，一开口就如同像要吵架似的。上年纪了，奶奶也有了反抗的意识，爷爷再高声说话言语不中听时，奶奶就回敬他两句。每次“风波”过后，奶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：“糟老头子，想不起来他的好！”虽是如此，一年又一年，转眼间，他们都已八十有余了。不过，二老闹矛盾之事并未停息。说一件乐事吧，2012年的夏天，就为一点小事，俩老人又大动干戈了，这次，是谁也不让谁了，说到怒火冲天处，竟差点动起拐棍来。爷爷年纪大，腿脚不那么利索，在走跑方面处于劣势，他撵不上奶奶，于是，就气急地大声喊道：“你走，你走，你赶紧走！”如此言语真是太寒奶奶的心了，她二话不说，就去小姑家了，一住就是十多天。爷爷尽管在家时时坐立不安，但至终都没说一句低头的话。后来，还是奶奶住不下去了，到底放心不下已经八十多岁的爷爷，非要回家不可，任姑姑姑父怎样挽留都无济于事，到底还是把她送回来了。日子又恢复了平静，两个老人虽然还谁也不理谁，但也不再吵了，又如以前一样，按时吃饭，准时闲悠回来。只是，这件事，于儿孙们而言，成了“开心果”。有时，我们在奶奶面前开玩笑提及时，奶奶还是那句话：“糟老头子，想不起来他的好！”我们就会大笑起来，真是有趣极了！

无论是记忆，还是现实，无论是眼见，还是耳闻，这么多年来，奶奶对爷爷，那真叫一个好。就说他们单独做饭吃的时候吧，爷爷腿脚不好，奶奶总是扶他上床，为他脱衣盖被；吃饭时，则舀好端到他面前，想着法变换花样做饭；天好时，就把高凳子搬到有太阳的靠墙处，让他晒太阳，闭目养神。最让我们感动的是，一次，爷爷感冒发烧，嘴里没味，竟然想吃炒凉粉，奶奶二话没说，费了多道工序，就给他做了一碗，让他心想事成了。还有一次，爷爷忽然说想吃油馍，奶奶又是什么都不干了，专门去做油馍，让爷爷吃了个满嘴生香。平日里，鸡蛋白糖不离，点心成箱放着，肉也常常吃着，可以说，奶奶照应爷爷，可谓是关怀备至，尽心尽力，却不听爷爷有一句夸赞感谢的话，不见他有一次灿如阳光的笑容。我们都很不解，曾于闲聊时问询奶奶，奶奶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他也不容易，养活这么多孩子，吃苦了，也受累了，凡事就迁就着他吧，我不和他那样计较……”那一瞬间，我似乎理解了他们之间的感情。

2013年10月中旬，住在三叔家的的奶奶忽然就肚子疼的受不了，之前身体一直好好的，爸爸叔叔赶紧就开车送她去了县医院，经过一系列的严格检查，得出的结论竟是：肝癌后期。这个结论彻底打蒙了所有的亲人，事不宜迟，在瞒着奶奶的情况下，立即让她住了院。奶奶一直以为是胃病，所以，情绪上很平静，也特别配合医生进行治疗。才一星期，奶奶就再三嘱咐：“一定要照顾好恁那不顾事爹呀！”儿子们连连点头让她放心。当着奶奶的面，家人都面带笑容，极力说些高兴的事，但背着她，都是泪水纷纷，痛哭失声。既然是绝症，情况只能是越来越坏，渐渐的，不能吃饭了，止疼的药量加大了，药丸又换成了针剂……当住到四十多天的时候，面对一批一批的亲戚前来看望，奶奶似乎也意识到了病的不好，虽言语上不说什么，但情绪上已有些小波动了，说什么也不在医院了，非要回家，儿女们劝说不了，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：“回家继续输液吃药，保守治疗吧。”由此，在众多儿女的陪伴下，虚弱的奶奶回到了家里，按照她的心愿，住进了大儿子——我爸爸的家里。

在奶奶住院的这段日子里，爷爷刚开始没表现出什么，十多天后，他忍不住就问了，破天荒的说了句：“你妈咋还不回来啊？啥病呀，不能在家看哪!”爸爸叔叔只好敷衍他，说：“没事，快了，你不用操心，多吃饭就行了。”于是，爷爷就不再过问了。奶奶回来的那天，我迫不及待的就又去看望了，正好见爷爷也在。奶奶躺在床上，面色发黄，与以前相比，明显的瘦了，虽然输着液，可她闭着眼睛，一动也不动，仿佛睡着了。爷爷就坐在离床不远的火炉旁，抱着拐棍揣着手，垂着眼帘，也仿佛睡着了，但他满是皱纹沧桑的脸上分明挂满了了泪水，直流到嘴角，屋子里虽然人很多，但静悄悄的，气氛很沉闷。我凝视着床上的奶奶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，忍不住就泪水涌出了眼眶。午饭做好了，妈妈进来让都去吃饭，这时，爷爷睁开了眼，用手抹了一下脸，又往奶奶那儿看了一看，对姑姑们说：“你妈都这样了，看护好她，她要是清醒了，叫我一声，我和她说几句话。”顿了顿，似乎还想说什么，但嘴角动了动，没有出声，就蹒跚的慢慢走出了屋子，爷爷的这几句话，让所有的人的眼泪都出来了，我抹着眼泪也走出了屋子，听随后出来的大姑说：“你爷爷自你奶奶回来就没离地方，一直不说话，一直在流泪。”一时间，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，这么多年来，对爷爷的误解，不喜欢，似乎一下子消除了，原来，爷爷对奶奶并不是没有爱，而是将这种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，已经化作浓浓的亲情了，或许，只是，作为男人，不善于用语言、用动作、用表情表达出来罢了……

奶奶下葬的日子里，我没有见到爷爷，听小姑讲，在小叔家里，他不来，只是黯然神伤的说了一句：“你妈不在了，她真的走了，不管我了……”然后，垂下头，闭着眼，再不说一句话。

就是从那一刻起，我顿悟了人生相依相伴的实质：彼此珍惜！彼此信任！彼此宽容！彼此相亲相爱吧！活着时，相处的过程最美……

至今，我都难忘已是八十有五高龄爷爷泪流满面的情景…… 耳边总回响着他对姑姑最后嘱咐的话语……

补叙：听妈妈说，农历2013年12月30日下午，爸爸叔叔们去给奶奶上坟烧纸，爷爷非吵着要去，拗不过他，只好开三轮车把他拉去了，爷爷没到坟跟前去，只是站在地边远远地观望。凝望了很久，很久…… 等爸爸叔叔们折转回来时，才点点头，说了一句话：“你妈的坟，位置不错，坟向也好。”就又默默地上车回家了。

过年初三去娘家时，照例，我们姊妹几个都拿礼物去看望在小叔家的爷爷，这次，爷爷很高兴，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，我们都静静地听着，当他停下来的时候，我们就让他挨个认，说名字，竟一个都没说错，看来，已经85岁的爷爷还眼不花，耳不聋，大脑还很清醒呢，我们都笑了起来。忽然，妹妹不知怎地就问了一句：“爷爷，您想不想俺奶奶呀？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，大姐有点生气的望着她，意在责怪她不该此时提奶奶，我看看爷爷，想瞧瞧他有什么反应，爷爷面无表情地说：“不想。”我有点心一沉，但停了停，爷爷又说：“想，还有啥法呀！她不是已经躺倒在地底下了吗？能再活过来吗？” 随时，两行老泪就顺脸颊流下来了，爷爷的眼泪霎时引出了所有人眼泪，我们强装出来了欢乐一下子就瓦解了，屋中，一片唏嘘声，小叔小婶好一阵左说右劝，众人才慢慢平静下来，我们又与爷爷说了会儿话，见他已经情绪如初了，这才放心离开。但是，爷爷的眼泪又一次在我心中掀起波澜，他还是很想念我的奶奶啊……这一瞬间，我真正能理解爷爷对奶奶感情内在的深沉了。

农历2014年1月12日晚上，高龄爷爷患病了，随即就住进了县医院。2014年1月23日早上，爷爷停止了呼吸，也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……

爷爷在奶奶去世四十来天后也去世了，可见，他对奶奶依恋与怀念的强烈。现在，他们又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，真挚地祝愿两位亲爱的老人魂灵：在极乐世界里——相亲相爱相伴相随相知相乐吧！

二零一四年前年后，在短短的日子里，我们身着重孝，痛哭失声地相继送走了两位逝去的至亲老人；在同一块麦地里，赫然出现了两座新坟。

爷爷下葬之后，我们要离去了。走上大路之际，我再次回头凝望插满鲜艳花圈的那两方黄土，心里惆怅寥落的同时，又想到了很多很多……

作者简介：李文华，网名，平凡，教师。喜爱读书、写作、音乐、运动。